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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蟋蟀世家”兴衰录

1999-10-09 来源:生活时报  我有话说

一条小虫掀起人间多少波涛,几个瓦盆造就多少蟋蟀世家,有人因热爱而兴旺,有人因痴迷而落难,祖孙三代命运沉浮,世事无常各有不同,不由得让人生出感叹:虫啊,虫!

清秋九月,寻访“蟋蟀世家”

沙。沙沙。沙沙沙。

一只扁圆形的玻璃斗盆里,两条蟋蟀正进行着殊死搏斗,一条紫,一条黄,咬牙切齿互不相让,虫爪踏在盆底的草纸上“沙沙”有声。对坐着的两位虫主凝神观战,年轻的嘴里叼一根烟,年长些的悠闲地摇着把折扇。傍晚的光线有些黯淡,四周挤满了翘首踮足的看客。

地点是上海市五角场花鸟市场。每年秋风一起,那条窄窄的街上便人流如梭虫声大作,蟋蟀摊儿一个挨着一个。

这时,斗盆里的紫虫明显占了上风,一次次将黄虫逼到角落里,欲下狠口把对手迅速封杀,但黄虫甚是狡猾,每每在险至毫发之际腾挪换位,绕到敌后稍作休息,又再度纠缠。暴跳如雷的紫虫终于瞅准机会,抢冲一步,锁住黄虫的单钳死命一绞,黄虫颤巍巍地逃开,双牙已痛得不能合拢,浆水汩汩而出。

青年虫主得意洋洋地喷出一口烟:“老章,你看哪能?”中年虫主微微一笑,从口袋里摸出一管芡草筒,抖出一根水貂草,沉声说:“落闸!”

盆闸一落,蟋蟀被分隔两边。老章用水貂草轻点黄虫的左右饭须,它被引得发痒,又张开牙来,水貂草加速追打它头部,黄虫斗性重燃,“瞿瞿”地叫嚣起来。“假牙罢了,有啥用场?”青年虫主在一旁嘀咕。

起闸再斗,黄虫虽然仍处下风,但玩命似地跟紫虫纠缠,僵持之间紫虫突然一个退缩,扭转屁股连连爬壁,相反黄虫一路追打。落闸后再怎么引草,败相毕露的紫虫也不肯张牙了。青年虫主不迭地咒骂,围观者也纷纷眼镜跌落。老章在大笑声中起身,说:“可惜!真可惜!你这条黑紫红钳,论虫品比我这条油黄高出十万八千里了,份量也至少重三点,不过你早斗了五天,早秋里紫虫还没长足,不吃痛,再看这条黄虫,头光锃亮,项皮光洁,正是韧劲最足的时候。要是五天以后你找我斗,我才不会送给你开毛钳呢,哈哈!”旁边有人揶揄那青年:“昏头啦你,敢跟老法师斗虫,人家老法师养过的虫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,快点收摊回去睡觉吧。”输家兀自不服气:“老章,阿拉再斗两条试试看。”老章一手托盆,一手摇扇:“搞啥搞?大家都是摆摊头的,又不是开场子的,今年生意虽然不灵,好歹卖掉一只算一只,搞内讧斗光了,喝西北风去啊?我先走一步,今天还有报社记者要采访我呢。”他胖乎乎的背影后,有冷冷的声音说:“牛皮烘烘的,真以为自己是虫王啊,哼,虫贩子一个!”

已届不惑之年的“老法师”章晓峰正是本文的焦点人物。他出身于蟋蟀世家,数十年来耳闻目睹的皆是秋虫之事,一个世纪以来,章家祖孙三代流连于虫罐丝网之间、水盂芡草之旁,品尝无穷乐趣,同时也感受到无尽的辛酸。在这座素有斗蟋传统的城市里,他们的故事成了百年养虫人命运沉浮的一个缩影。今年八月中旬至九月十日,短短的20多天里,章晓峰四下山东收虫,南来北往风雨兼程,因此记者几度到花鸟市场找他都扑了空,可市场管理人员都劝说,等他回来吧,要了解上海滩的养虫人,就得和章家的人聊聊,别看万商、舟山路那边的蟋蟀市场规模大,可未必找得出一肚皮掌故的老法师呢。

“我们家服侍蟋蟀倒真是有年头了。”这天与邻家摊主斗完虫后,章晓峰坐在铺子里,一边给蟋蟀挨个洗澡,一边对记者话说从前,“说什么蟋蟀世家那是夸奖,不过想当年我爷爷的确是鉴虫名家,我爸也是玩虫高手,轮到我就不行了,只能靠贩虫赚点钞票,老实讲,围着蟋蟀打转的日子是很苦的……”

二十年代爷爷为虫丢了工作

在旧上海,四马路(今为福州路)一到秋天就涌出密密麻麻的蟋蟀铺子,常去那里逛的人,很少有不知道章仲良这个名字的,即后来加入上海蟋蟀研究会编过《蟋蟀谱》的那个章仲良。章仲良就是我爷爷。爷爷出生于书香门第,学问算是不错的,在洋行和证券公司都做过事。研究蟋蟀他是自学成材的,小时候念书乘老师不注意,就偷偷瞄几眼清朝人朱翠庭写的《促织经》,结果手心被打得几天都握不了笔。据说我曾祖父是个相当严肃现实的人,把琴棋书画都看作是玩物丧志的东西,更何况“财吉”(上海话“蟋蟀”的发音)?所以爷爷从小到大,不知有多少蟋蟀、蟋蟀罐头被狠狠地扔出家门外,他为此挨了不少打骂,还差点被动用家法。爷爷不到三十岁时,相虫养虫的名气已经很大了,虫市上的老板们见了他都恭恭敬敬,还常邀请他去看虫。当时上海有两处大的蟋蟀市场:城隍庙和四马路。一个低档些,一个高档些,爷爷一般不去城隍庙,倒不是嫌贫,是他觉得那里流氓无赖太多,而且赌博的风气厉害。这点要强调一下,我爷爷爱虫不爱赌,他买虫时出手最大方不过,基本上每年八九月份的薪水全花在了这上面,家里摆蟋蟀盆一间房还不够,因为爷爷说真正上品的好虫是必须单独放开静养的。曾有许多人奇怪,既然年年手里有好虫,为什么不杀到赌场里去赢他几票呢?但我爷爷就是固执,他虽然也不阻止别人赌虫,自己却从来不赌。爷爷在当时的养虫圈子里有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,他们每年中秋前后开始斗虫,纯粹是友谊比赛。斗虫不斗花(斗虫赌钱的俗称),这点一直是我们家不成文的规矩。爷爷还曾为蟋蟀丢过工作。11月份天气一冷,他怕虫会冻伤,就把最心爱的蟋蟀装进自制的小木笼,放到贴身的口袋里取暖,连上班都带着。他们公司老板是个留过洋的新派读书人,历来对爷爷这样的从小念私塾学八股的老家伙看不顺眼,就借机解雇了他,说他不务正业,竟把虫叫声带进办公室。当时我曾祖父已经去世,爷爷失业后就靠着家产搞点小贸易,不过我们家的人做生意都做不大,爷爷大概也是亏多赚少,但就在这时,一桩大喜事降临到他头上,他受邀加入了上海蟋蟀研究会,并在1922年和其他同事一起编写了流传至今的《秘本蟋蟀谱》。

成为蟋蟀研究会的骨干后,我爷爷开始时常出入东方饭店,就是现在的市工人文化宫,旧上海那里是蟋蟀大玩家聚集的地方,据说也是当初东南亚第一虫文化中心。在蟋蟀养斗期,东方饭店每天有几十场斗局,跟武林高手比武一样,好虫之间的搏斗也是很难预料输赢的,大玩家们请我爷爷去当参谋,就因为他相虫的眼光准,这也是门难得的学问。我爷爷解放前就去世了,他的事情我爸常挂在嘴边,几十年来我不知听了多少遍。爷爷没给我们留下什么东西,除了对虫的爱好。

六十年代爸爸为虫差点丢了命

我爸爸章允鹏是个老实人,这点是公认的。他又是个“虫痴”,每次秋天一到,他就开心得像天天过年一样,被我母亲埋怨了一辈子。其实爸爸也很懂蟋蟀,尽得我爷爷真传,只不过他天生说话结巴,表达不流畅,又不善交际,所以不可能混得像爷爷那么好,但我小时候他教我捕虫、养虫、相虫却顶顶耐心。爸爸一生玩虫都不得意,有两件伤心事都是我亲眼目睹的,这辈子也不会忘记。那年初秋,爸爸骑自行车带我去浦东乡下捉蟋蟀,他说爷爷那会儿有蟋蟀市场,花钱就能买到虫,而且哪里的虫都有,本地虫、杭虫、绍虫甚至沧州虫,可现在我们既没虫市又没钱,想要蟋蟀只有自己动手抓,这样好,多了一份乐趣。清晨五点钟不到,我们来到三林塘地区的一片丝瓜田,捉虫活动开始了。天气很热,可爸爸还穿着厂里的工作服,并命令我也穿起长裤,因为野地里蚊子多。爸爸捉蟋蟀时一只手刨土,一只手拿虫网(这还是爷爷以前用过的),而把长长的手电筒咬在嘴里,样子很滑稽,我的任务轻松多了,只要虫捉到以后用香烟纸盒装起来就行了。我们干了2O分钟左右,天就亮了,突然奔过来几个很凶的农民,扛着锄头和钉耙,把爸爸和我揪出丝瓜地,爸爸吃了他们不少拳头。最最可恨的是,有个农民把一只粪桶套在我爸爸头上,当时我吓得哇哇乱哭。被没收了虫网和手电筒,我们终于得到“释放”后,爸爸小声安慰我说:“那些农民不懂的,他们以为阿拉是来破坏庄稼。哭啥,下趟阿拉换个地方捉好了。”

“粪桶事件”还算不上是我爸爸玩虫生涯里最大的一次耻辱。1969年冬天,我家住在虹口,我正读小学,有天晚上,一队红卫兵冲到天井里来,命令爸爸交出养的蟋蟀,爸爸说天这么冷,蟋蟀早就死光了。红卫兵们在屋子里乒乒乓乓地一顿乱翻,结果搜出许许多多空的蟋蟀盆,稀里哗啦全都砸碎了。那些盆放到今天绝对都是很值钱的文物:一批清末造盆家李焕章制造的青黛瓦盆、一批苏州西余窖村出产的仿古盆,还有一只爷爷传下的天落盖的大明宣德盆。爸爸急得要疯掉了,想去争夺那只宣德盆,被红卫兵们踢在地上,一直踩到他爬不起来。妈妈、两个阿姐和我在一边吓得全傻了。回忆起来最好笑的是,当时我清楚地看见,有两个红卫兵偷偷地将两只蟋蟀盆藏进他们宽大的军装里,而且这两个年轻人都是我们同一条弄堂的邻居。

从那件事以后,我家就没了养虫工具。可我仍旧跟着爸爸悄悄地养,没有虫网就用手捉,没有虫盆就用铁皮罐头垫上草纸装蟋蟀,没有别家的对手斗虫就玩“窝里斗”。现在想想,我反而觉得那段日子养蟋蟀特别开心特别有味道。我爸爸近几年身体不好,大部分时间卧床。老人家视力也很差了,不过我每年从北方收虫回来,他还是要我挑几条好虫带回去让他品品,每次都说,又是山东虫,我看不见得比我们七宝、三林塘的土虫好嘛。

九十年代我为虫丢了乐趣

我做蟋蟀生意有十年了,估计今年是亏得最厉害的一次。前一阵子跑了四趟山东,三次去宁阳,一次去乐陵,共收进千把条虫,几万块本钱已经投下去了。玩虫的人都晓得,今年山东高温少雨,出的蟋蟀普遍个小,跟去年比是天差地别。不过虫的进价照涨不误,翻了三四个跟斗还不止,山东农民的脑筋越来越活络了,蟋蟀贸易市场附近的住宿、餐饮、娱乐统统涨价,连兖州(去宁阳的必经之站)至上海的火车票都要涨价。他们原产地的虫价一涨,我们二级市场的虫价只好跟着涨,不然没钱赚啦。长相狗头狗脑的虫,硬是卖15元一条,自己都觉得脸红;真遇上品高体健的好货色呢,进价起码几百块,加上运输、饲养所花费的精力,不卖个千元之上的好价钱,也太对不起自己了吧?要晓得贩虫的投资风险比炒股可大得多,股票跌得再惨你还能割肉,总有人会吸你的筹码,蟋蟀就不一样啦!卖不掉就是卖不掉,人家相不中也好嫌贵也好,你管不着,眼看这秋越来越深,这虫越来越老,割肉都割不掉,割虫肉还是割自己的肉?在这个花鸟市场里头,我的虫卖得还算好,亏得人家晓得我们姓章的会相虫,乐意来买,这也是家族留给我的一点点无形资产吧。可话说回来,现在和蟋蟀打交道,很难同一个“赌”字划清界线了,你想啊,一条虫就算再中看,凭什么能卖到四位数以上?人家拿去派什么用场?还不是进场子(指斗蟋赌窝)斗花吗?如今懂虫爱虫的人大多数没钱买虫了,相反大把大把掼钞票的是些连青虫紫虫都分不清的赌鬼,他们把蟋蟀当成麻将牌了。宁阳、乐陵的农民也真滑稽,不叫菜农偏叫虫农,想当年用粪桶套我爸爸的三林塘农民只要庄稼不要虫,现在正好倒过来了。宁阳有的人一个通宵能捉几百条虫,连赤膊的(指幼虫)也要,像搞屠杀一样,我看不用三年那里肯定出不了好虫了,都捉光了。指望靠小小的蟋蟀走上致富道路,太天真了吧。我天天守着这铺子,老无聊的,重复一遍一遍服侍介许多虫吃、喝、洗澡,心里就盼望啥人快点把它们买了走,最好有大胃口的客人吃统货一道扛走。现在我看到蟋蟀,已经觉着毫无乐趣了,真的,明年我不准备贩虫了,一年四季卖热带鱼算了。

章晓峰与记者的长聊曾被“不速之客”打断过两次。一次是前面斗虫吃了败仗的青年,来向老章“进贡”一条“红双喜”香烟。老章收下烟后,讪讪地对记者说:“解解闲气嘛,钞票是不赌的。”另一次是他念小学五年级的儿子章炜放学归来,老爸威严陡起,喝道:“自己搬只小矮凳坐到旁边去,做功课!敢掀一掀‘财吉盆’盖头,吃耳光!”

“怎么,不许你儿子玩虫?”记者颇感意外。老章放低喉咙说:“我这个人没其它本事,只好弄弄虫混口饭吃,我儿子哪能可以再搞这一行?他必须正正经经读书,以后正正当当工作,这点我想得很清楚的。”

临别时,这位决意不再传艺的“蟋蟀世家”第三代“掌门”向记者展示了他那把爱不释手的折扇,扇面上赫然有其祖父亲笔书写的诗句,是《诗经·小雅》中的一首咏虫名篇: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户,十月蟋蟀入我床下。

古风宛然,蛩声依旧。人们不禁要问,千百年来中华独有的虫文化,真的会就此式微、日渐消亡吗?

生活周刊钱志磊/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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